太炎先生二三事
■刘诚龙
“章太炎先生高文硕学,蔚为近代鸿儒。”而其个性特立独行,被人视为章疯子。人文学上的疯子,不是病理学上的疯子,这是一种极高的名誉。一得名高学硕,二得超拔群氓,二者必须得兼,方可获取疯子盛誉。诚如太炎先生自道:“大凡非常的议论,不是神经病的人不能想,就能想亦不敢说。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,必有神经病……为这缘故,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,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神经病。”
太炎先生是神经病,首先是因为其敢想敢说。比如说,社会爱的是尧舜,恨的是桀纣,而太炎先生却放言高论,“但愿满人多桀纣,不愿见尧舜”。他希望满清政府从皇帝到保长个个暴戾无比,比夏桀商纣过之,都因太炎先生反满之故,盼望满清政府“多行不义必自毙”、“满州果有圣人,革命难矣。”庚子事变后,张之洞创办《楚学报》,请了梁鼎芬为“总办”,太炎先生当主笔。人家梁总编是满清政府的喉舌,谁反满清他就毙谁。偏偏这太炎先生是反满斗士。这两人搞到一起,将如何?有人分析两人前景,肯定会打架:“他日梁节庵﹙即梁鼎芬﹚与章太炎必至用武。”果然,《楚学报》第一期出版,太炎先生洋洋洒洒写了6万字,字字都是“驱除鞑虏”,呈报梁总编审稿,梁总编气得七窍生烟,口呼反叛反叛,杀头杀头,有好事者给其记数,喊打喊杀者上百次。言喊又脚行,马上叫人备轿,往张之洞之总督府,请捕拿章太炎。张之洞也拟照办,旁有人明骂实保,说章太炎是“疯子,即日逐出境可也。”张氏就采纳了“驱逐”一策。领导发话了,梁总编还有什么话可说?可是,人家梁总编是忠臣,为清朝出了这样的逆子气愤难平,“命轿夫四人,扑章太炎于地,杖太炎股多下,蜂拥逐之。”活活被打了一顿大屁股。太炎先生对此段情节,并不咬齿。他日,太炎先生与人争持,有人就喊:“叫梁鼎芬来!”太炎先生都是一笑,不认真计较。
太炎先生因为革命意志曾经十分坚定,不但与梁鼎芬之流闹翻了,与其老师也断绝了师生关系。他从师俞曲园先生7年有余,师生情谊甚是深厚。此后太炎先生出乡梓,流日本,与其师不见者十又余年。一日归省恩师,被俞老师臭骂了一顿,话语难堪死了:“不忠不孝,非人类也。”且十分绝情,要永断师生关系,说“曲园无是弟子。”惹得太炎先生生了点毛毛火,做了一篇《谢本师》。谢者,非谢谢也,乃谢绝也,意思是,你不认我这个弟子,那我也不认你这个老师。在太炎先生那里,师情,我所欲也;革命,我所欲也,二者不可得兼,舍师情而取革命也。而太炎先生的弟子周作人先生也写过一篇《谢本师》,因为太炎先生后来思想渐趋保守,将“汉奸”曾国藩尊为“人伦模范”,引起了其时革命性很高的周作人强烈不满:“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。我相信我的师不当这样,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。先生昔日曾作《谢本师》一文,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,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……”
敢自嘲者真名士。太炎先生因反满,而国家国家,国已非家。国这个家,已不容他了,所以,他出走日本。到了日本,生活曾经极度困窘,常常是一连好几天都冷火冷灶,举不了火,每天买一块小麦饼过日子,穿在身上的衣服,盖在肚皮上的被子,也有3年未洗的,“困厄如此”而“德操弥厉。”依然不思悔改,性情也不曾稍改。他与日本人山根虎次郎一起办报,文斗解决不了问题,就诉诸武斗,互挥老拳。又常常上街,高呼“反革命”口号,多次差点进局子。一日,日本警察来查户口,叫填写调查表,太炎先生一挥而就,填的是:职业:圣人;出身:私生子;年龄:万寿无疆。太炎先生并非私生子,本来是私生子者都极力遮掩,非私生子而敢以私生子给自己头上扣粪,太炎先生可能是千古一人吧。
鲁迅先生曾经在《章太炎先生二三事》里说:“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,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。”其实,在革命家与学问家的中间,太炎先生还做过小段时间的宦家。他与袁世凯恩怨两难忘却。袁欲复辟帝制,太炎先生曾于1914年1月7日,手持羽扇,扇柄上挂着袁世凯授予的二级大勋章,大摇大摆地来到总统府。袁明知来者不善,拒不接见。让章太炎在传达室久等,好不耐烦!章太炎此时暴跳如雷,口口声声大骂袁贼,掀翻传达室的桌椅,打碎门窗的玻璃,这就是当时京城家喻户晓的章太炎大闹总统府。此后袁下令对章太炎监禁,两人因大义而交恶。
其实,在此之前,太炎先生与袁世凯曾有过一段蜜月。他曾致书袁世凯,力陈人才之重要。袁世凯看了,高兴地答道:“至理名言,亲切有味。”还把太炎先生招致麾下,于1912年委任东北筹边使。太炎先生曾自供:“兄弟看来,不怕有神经病,只怕富贵利禄当现面前的时候,那神经病立刻好了,这才要不得呢!”在东北筹边使“现面前的时候”,太炎先生的神经病是不是立刻好过?不太清楚。我们只知道,太炎先生获得了这一任命,高兴地去长春走马上任了。太炎先生本色是书生,哪知道这所谓筹边使其实是个白杆司令,装相罢了。可是,他不太懂,上任之时,想象场面一定隆重欢迎、热烈欢迎的:机场有官员列队拍手掌,路边有小学生列队打腰鼓,晚上有文艺明星弄歌舞晚会。结果呢,什么都没有,惹得太炎先生大发雷霆:“本使为民国政府所任命,吉林地区官员竟敢目无本使,就是目无国民政府。”太炎先生还真把这帽子当回事了。可是呢,吉林都督陈昭常,也不抗辩,只是微微一哂。这不是自找难堪?这是王蒙先生所谓的尴尬风流吧?却是没了风流,只剩尴尬。
是真名士自风流。可是,一入官场还会是真名士吗?一入官场谁也名士不起来,哪怕是章太炎先生。太炎先生后来脱了蟒袍,又当名士去了,敢掀袁世凯桌子了,敢砸袁世凯家的玻璃了,好!好!好!这才是真名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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